当年不肯嫁春风，无端却被秋风误。

　　此词【cí】全【quán】篇咏写荷【hé】花【huā】，借物【wù】言情，暗中以荷【hé】花【huā】自【zì】况。诗人咏物，很少止于描写物态，多半【bàn】有【yǒu】所寄【jì】托。因【yīn】为在生活中，有【yǒu】许多事物可以类【lèi】比，情感可以相通，人们可以利用【yòng】联想，由此及彼，发抒文外之意。所以从《诗经》、《楚【chǔ】辞》以【yǐ】来，就有比【bǐ】兴的表现方式。词也【yě】不在例【lì】外。

　　此词【cí】起两句写荷花【huā】所【suǒ】在之地。“回塘【táng】”，位于迂回曲折之处【chù】的池塘【táng】。“别【bié】浦”，不当行路要冲之处的水【shuǐ】口。（小【xiǎo】水流入大水的【de】地【dì】方叫做浦【pǔ】。另外的所在谓之别，如别墅、别业【yè】、别馆）回塘、别【bié】浦，在这【zhè】里事实上是一个地方。就储【chǔ】水之地而言，则谓之塘；就进水【shuǐ】之地而言，则谓之【zhī】浦。荷花在回塘、别浦，就暗示了【le】她【tā】处于不【bú】容易被人【rén】发现，因而也【yě】不容【róng】易为人爱慕的环境之中。“杨柳【liǔ】”、“鸳鸯”，用来陪衬荷花。杨柳【liǔ】在岸【àn】上，荷花在水中，一【yī】绿一红，着色鲜艳。鸳鸯是水中飞禽，荷花【huā】是水中植【zhí】物，本【běn】来【lái】常在【zài】一处，一向被合用来作装饰图案，或【huò】绘入【rù】图画。用鸳【yuān】鸯来陪衬荷花【huā】之美【měi】丽，非常自然【rán】。

　　第三句由荷花的【de】美丽转入她【tā】不【bú】幸的命运。古代诗人常以花开当【dāng】折【shé】，比喻女子【zǐ】年【nián】长当嫁【jià】，男【nán】子学成【chéng】当【dāng】仕，故无名氏所歌《金缕衣》云：“劝君莫【mò】惜金缕衣，劝君惜取【qǔ】少年时。花开【kāi】堪折直须折【shé】，莫待无【wú】花空折枝。”而荷花长在【zài】水中，一【yī】般都由女【nǚ】子乘坐莲舟前往采摘【zhāi】，如王【wáng】昌龄【líng】《采【cǎi】莲曲》所【suǒ】写：“吴姬越【yuè】艳楚王【wáng】妃，争弄莲舟水湿【shī】衣。来时【shí】浦口花【huā】迎入，采罢江头月送归。”但若是水中浮萍太密，莲舟的行驶就困难【nán】了【le】。这当然只是一种设想，而这种设想，则是从王维《皇甫【fǔ】岳云溪杂题·萍池》“春池深且广【guǎng】，会【huì】待轻舟回。靡靡绿萍【píng】合，垂【chuí】杨扫复开”来【lái】，而反用【yòng】其【qí】意【yì】。以【yǐ】荷花之不见采由于【yú】莲【lián】舟之不来，莲舟之不来【lái】由于绿萍之断【duàn】路，来比喻自己【jǐ】之不见用由于【yú】被【bèi】人汲引之难，被人汲【jí】引之难由于仕途之有碍。托【tuō】喻【yù】非【fēi】常委婉。

　　第【dì】四句再作一个比譬。荷花既生长于【yú】回塘、别【bié】浦【pǔ】，莲舟又被绿【lǜ】萍【píng】遮断，不【bú】能【néng】前来采摘，那么【me】能【néng】飞【fēi】的蜂与蝶该是可以来的吧。然而不幸的是，这些蜂和【hé】蝶，又不知幽香之可爱慕，断然【rán】不来。这是以荷花【huā】的幽香，比自己的品德；以蜂蝶之【zhī】断然不【bú】来，比在【zài】上位【wèi】者对自【zì】己的【de】全不欣【xīn】赏。

　　歇【xiē】拍承上两譬作【zuò】结【jié】。莲舟不【bú】来【lái】，蜂蝶不慕，则美【měi】而且香的荷花【huā】，终于【yú】只【zhī】有自开自落而已。“红【hóng】衣脱尽”，是指花瓣飘零；“芳心【xīn】苦”，是【shì】指莲心有苦味。在荷花方面说，是设【shè】想其【qí】盛时虚过，旋【xuán】即凋【diāo】败；在自己【jǐ】方面说，则是虽【suī】然有德有才，却不为人知重，以【yǐ】致志不得行，才不得【dé】展，终于只有老死牖下而已，都是使人【rén】感到非常痛【tòng】苦的。将花比人，处【chù】处【chù】双关，而毫【háo】无牵强之迹。

　　过片推开一层，于情中【zhōng】布景。“返【fǎn】照”二句，所写【xiě】仍【réng】是回塘、别浦之景色。落日的余辉【huī】，返【fǎn】照【zhào】在荡漾的水波之上，迎接着由浦口流入的潮水【shuǐ】。天空的流云【yún】，则带着一【yī】阵或【huò】几点微雨，洒向荷塘。这两句不仅本身写得生动，而且【qiě】还【hái】暗【àn】示【shì】了荷花【huā】在塘、浦【pǔ】之间，自开自落，为时已久，屡经朝【cháo】暮，饱历阴晴，而始终无人知道，无人采摘，用以比喻在【zài】自己的【de】生活经历【lì】中【zhōng】，也遭遇过多【duō】少世事沧桑、人情【qíng】冷暖。这样写景【jǐng】，就同时写出了【le】人物的思想感【gǎn】情乃【nǎi】至性格【gé】。

　　“依依【yī】”一句，显然是从李白《渌水曲》“荷花娇【jiāo】欲语，愁杀荡【dàng】舟人”变化而来。但【dàn】指明“语【yǔ】”的对象为骚人，则【zé】比李诗【shī】的含义为丰富、深刻【kè】。屈【qū】原《离【lí】骚》：“制芰荷【hé】以为【wéi】衣兮，集芙蓉【róng】以为【wéi】裳。不吾知其亦已兮，苟【gǒu】余情【qíng】其信芳。”正因为屈原【yuán】曾设想采集荷花（芙蓉也是荷花，见王逸《注》）制作衣【yī】裳，以象【xiàng】征【zhēng】自己【jǐ】的芳【fāng】洁，所以【yǐ】词中才也设【shè】想【xiǎng】荷花于莲舟不来，蜂蝶不慕，自开自落【luò】的情【qíng】况之下，要将满腔心事，告诉【sù】骚人。但此【cǐ】事究【jiū】属想象，故用一“似【sì】”字，与李诗用“欲【yù】”字同，显【xiǎn】得虚而又【yòu】活【huó】，幻【huàn】而又真。王逸《〈离骚经〉章句序》中曾指出：“《离骚》之文，依《诗》取兴，引类譬【pì】喻。故善鸟、香草，以配【pèi】忠贞……宓妃【fēi】、佚女，以譬贤【xián】臣【chén】。”从这以后，香【xiāng】草、美女【nǚ】、贤士就成为【wéi】三位一【yī】体了【le】。在【zài】这首词中【zhōng】，作者以【yǐ】荷花（香草）自比，非常明【míng】显，而结【jié】尾两句，又因以“嫁【jià】”作比，涉及【jí】女性，就同样也将这三者【zhě】连串了起来【lái】。

　　“当年”两句，以文言，是想【xiǎng】象中荷花对骚人所倾吐的言语【yǔ】；以意【yì】言，则是作【zuò】者的“夫子【zǐ】自道”。行文至【zhì】此，花【huā】即是人，人即是花，合而【ér】为一【yī】了。“当年【nián】不肯嫁春风”，是反用张先的《一【yī】丛【cóng】花令【lìng】》“沉恨细思，不【bú】如【rú】桃杏【xìng】，犹解嫁东风【fēng】”，一看即知【zhī】，而【ér】荷花之开【kāi】，本不【bú】在春天，是【shì】在【zài】夏季，所以也很确切。春天本是百花齐放【fàng】、万紫千红的时候【hòu】，诗人既【jì】以花之开【kāi】于【yú】春【chūn】季，比作嫁【jià】给【gěi】春风，则【zé】指出荷花之“不肯嫁春风【fēng】”，就含有她具有一种不愿意【yì】和其它的花一【yī】样【yàng】地争【zhēng】妍取怜那样一种高洁的、孤芳自赏的性【xìng】格的意思【sī】在内。这是【shì】写荷花【huā】的身分，同时也就是在写作【zuò】者自己的身分。但是，当【dāng】年不嫁，虽然是【shì】由于自己【jǐ】不肯，而红衣【yī】尽脱，芳心独苦，岂不是反而没由来地【dì】被秋【qiū】风耽误了吗？这【zhè】就又反映【yìng】了【le】作者由于【yú】自【zì】己性格与社会风习的矛盾冲突，以致始终仕路崎岖，沉沦下僚的感叹【tàn】。南唐中主《浣溪沙》云【yún】：“菡萏【dàn】香销【xiāo】翠叶残，西风愁【chóu】起绿波间。”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认为“大有众芳【fāng】芜秽，美人迟暮之感”。（“惟【wéi】草木之【zhī】零落兮【xī】，恐美人【rén】之迟暮【mù】”“虽【suī】萎【wěi】绝【jué】其【qí】亦何伤兮，哀众【zhòng】芳之芜【wú】秽”均《离骚》句。）这位著名的文【wén】学批评【píng】家【jiā】是敏感地察觉【jiào】到了这个【gè】偏安小国的【de】君主为自己不可知的前途而发出【chū】的【de】叹息的。晏几道的《蝶恋花》咏荷花一首，可能是为小【xiǎo】莲【lián】而作。其【qí】上、下片结句“照影弄妆娇【jiāo】欲语，西风【fēng】岂是【shì】繁【fán】华主”和【hé】“朝落暮开【kāi】空自许【xǔ】，竟无【wú】人解知心苦【kǔ】”，与这首词“无端却【què】被秋风【fēng】误”和【hé】“红衣脱尽芳心苦”的用【yòng】笔用意，大致相近，可以参照。

　　由于古代诗人【rén】习惯于以男女之情比君臣之义、出处【chù】之节，以【yǐ】美女之不肯轻易【yì】嫁人比贤士之不肯随便出仕【shì】，所以【yǐ】也往往【wǎng】以美女之【zhī】因择夫过严而【ér】迟迟不能结婚【hūn】以致耽误了青春年少的悲哀，比贤士之因择主【zhǔ】、择【zé】官过【guò】严而【ér】迟迟不能【néng】任职以【yǐ】致耽误了建【jiàn】立功【gōng】业【yè】的机会的痛苦。曹植《美女篇》：“佳人慕高义，求贤【xián】良独【dú】难。……盛年【nián】处房室，中夜起长【zhǎng】叹。”杜甫《秦州见敕目薛【xuē】、毕迁官》：“唤人看腰？，不嫁【jià】惜娉婷。”陈师道【dào】《长歌行》：“春风永【yǒng】巷闭娉婷，长使【shǐ】青【qīng】楼误得名。不惜卷帘通一顾，怕君着眼未分明。”“当【dāng】年不嫁惜娉婷，抹白【bái】施朱【zhū】作后生【shēng】。说与【yǔ】旁【páng】人须早计，随宜梳洗莫倾城。”虽立意【yì】措词有【yǒu】所不同，但都【dōu】是以婚媾之事【shì】，比出处之【zhī】节。这首词【cí】则通体【tǐ】以荷花为【wéi】比，更为含蓄【xù】。

　　作者在词中隐然将荷花比作一位幽洁【jié】贞静【jìng】、身世【shì】飘【piāo】零的女子，借以抒发才士沦落不【bú】遇的【de】感慨。《宋【sòng】史》“虽要权倾一时，少不【bú】中【zhōng】意，极口【kǒu】诋【dǐ】之无遗辞【cí】。人以为近侠。竟【jìng】以尚气使酒，不得美官，悒悒不得志”，这些【xiē】记【jì】载【zǎi】，对于理解此词【cí】的深意【yì】颇有帮【bāng】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