惜恐镜中春。不如花草新。

　　这是一首以感春怀人为内容的闺怨词【cí】。起【qǐ】首“忆郎还上层楼曲”一句通过闺【guī】中少妇登【dēng】楼望远的视线，把她的一颗愁心送到远方游子的身边。登【dēng】楼望远是古诗【shī】词中常用的意【yì】象，多从空【kōng】间【jiān】落想，怅望行人【rén】此去之远。第【dì】二【èr】句【jù】“楼【lóu】前芳草年年绿”，则从时间落想，因见芳草“年年绿”而【ér】怅念行人远行之久。从这【zhè】句词【cí】的出【chū】处来【lái】说，它取意【yì】于【yú】淮南小山【shān】《招【zhāo】隐士》与【yǔ】王维《山中送别【bié】》句意，暗【àn】含【hán】既怨游【yóu】子不归【guī】又【yòu】盼游子早归的复【fù】杂意味。

　　三、四【sì】两句“绿似去时袍，回【huí】头风袖飘”，巧妙地以第二【èr】句句末的一个【gè】“绿”字为桥梁，从“芳草【cǎo】年【nián】年绿”到“绿似去时袍”，由望景过渡到怀人【rén】，感【gǎn】今过【guò】渡【dù】到思昔。抒情女主【zhǔ】人公从【cóng】芳草之绿生发联想【xiǎng】，勾起【qǐ】回【huí】忆【yì】，想起【qǐ】郎君去时所着衣袍的颜色，并【bìng】进而追忆其【qí】人临【lín】去依依、回首相【xiàng】望时【shí】，衣袖随风飘动的情景。离【lí】别之际的这一细节【jiē】深深印在【zài】她的记忆之中，是时【shí】时都会重现眼前的【de】一【yī】幅令人黯然魂销【xiāo】的画面；此【cǐ】时，因望【wàng】见芳草【cǎo】绿、想【xiǎng】到“去【qù】时袍”，当初的这幅画面【miàn】又分明似在眼前了。此时此事，此情此景【jǐng】，真是【shì】“中心藏之，何【hé】日忘之”（《诗经·小雅·隰桑》）。从这两句词，即可以想见词【cí】中【zhōng】人当【dāng】年【nián】别郎时【shí】的【de】留恋，也可【kě】以想见其【qí】此时“忆郎”时的惆怅。牛【niú】希济《生查子》词【cí】中的“记得绿罗裙，处【chù】处怜芳【fāng】草”可【kě】与这【zhè】两句词参读，不同的是：张先词就居者【zhě】立言【yán】；牛词【cí】则拟居者口吻【wěn】以嘱咐行者。两者俱【jù】谓见绿草而不忘着绿之人，其运思【sī】之【zhī】同异正未易区别。

　　换头“郎袍应已【yǐ】旧，颜色非长久”两句【jù】，紧承【chéng】上片的三、四【sì】两句。词【cí】笔不离衣袍，而又翻【fān】出新【xīn】意。同样【yàng】是写那件绿色的衣袍【páo】，但上两【liǎng】句是回忆去【qù】时的袍色，这两句是想象别【bié】后的【de】袍色。前者把一片相思时间上拉【lā】回到过去，后者则把万缕柔情空间上载送到远方。同时【shí】，这两句又与上片第二【èr】句中的“年年”两【liǎng】字遥相呼应，也是【shì】从时间【jiān】落想，暗【àn】示【shì】别【bié】离之长【zhǎng】久。正因别离已久，才会产【chǎn】生衣【yī】袍已旧、怕那去时耀眼的【de】绿色【sè】已经暗淡无光的推测。又从袍之旧、色之褪，触发青春难驻【zhù】、朱【zhū】颜【yán】易改之感。于是，自然引出下面“惜恐镜中春【chūn】，不【bú】如花草新”两句【jù】，把词【cí】意再【zài】推进一步。词中人之【zhī】所【suǒ】惋惜【xī】、恐惧【jù】的是一个意义【yì】更【gèng】深广、带有永恒性的人生悲剧，而不仅【jǐn】仅是【shì】一次【cì】别离【lí】的痛苦【kǔ】。离别固然【rán】折磨人，但【dàn】行人终有【yǒu】归来之【zhī】日，日后相逢之乐还可以补偿此时相思之苦；至于人【rén】生短促、岁月无情，而居者与【yǔ】行者都会【huì】分离中老去，这却是无【wú】可挽回、无可补偿【cháng】的，正所谓“最是人间留【liú】不【bú】住，朱颜辞【cí】镜花辞树【shù】”（王国维【wéi】《蝶【dié】恋花》）。这两【liǎng】句词，则对照【zhào】眼前“芳草年年绿”之景，怨叹【tàn】人之不如花草。花落了，明年还会开；草枯了，明年【nián】还会【huì】绿；而人的青春却【què】一【yī】去不复返了。镜【jìng】中的春容【róng】只会年年【nián】减【jiǎn】色，不会【huì】岁岁更新。刘希夷【yí】诗“年年岁岁花相似，岁【suì】岁年【nián】年人不同【tóng】”（《白头【tóu】吟》）说【shuō】的也是这样的意思。

　　张【zhāng】先特别擅长于攫取【qǔ】具有特色的景物来抒发感情，此词则始终围绕【rào】颜【yán】色运思，并【bìng】用以穿针引线，贯穿全篇。词【cí】之【zhī】上【shàng】片着眼于颜色的绿与【yǔ】绿之相同，使空间隔绝的近处芳草与远方行人相连结，使【shǐ】时间隔绝【jué】的此日所见与昔日所见相沟通，从【cóng】而使楼前景【jǐng】与心中情【qíng】融会为【wéi】一，合【hé】为词境【jìng】。下【xià】片着眼于颜色的新旧差异，使回忆中的昔时之袍与想像中【zhōng】的【de】此日之袍相对照，使身【shēn】上衣与境【jìng】中【zhōng】人相类比，使容颜【yán】之老与【yǔ】花草之新形成反比【bǐ】。上片因【yīn】“忆郎”而“上层楼”，因“上【shàng】层楼”而见“楼【lóu】前芳草”，因芳草之“绿”而回【huí】忆【yì】郎袍之【zhī】“绿”，再因去时之“袍”而【ér】想【xiǎng】到风飘之“袖”。首句与次句的两【liǎng】个“楼”字，紧相扣合【hé】；次句与第三句的【de】两个【gè】“绿”字，上【shàng】下钩连；第四句的“袖”字固与【yǔ】第三句的“袍”字相应【yīng】，句中的“回头【tóu】”两【liǎng】字也暗与第【dì】三句【jù】的“去时”两【liǎng】字【zì】相承，针线绵密，过渡无痕。下片虽另【lìng】起【qǐ】新意，却与【yǔ】上片藕断丝连【lián】。因三、四【sì】两句回忆起【qǐ】去【qù】时之袍，过片两句就【jiù】进一步想象此【cǐ】时之【zhī】袍【páo】；过片两句【jù】的上【shàng】、下句间，则是因衣袍【páo】之“旧”而【ér】致慨于“颜色非长久”。接下来的两句【jù】，更因袍【páo】色之不长【zhǎng】久而想到“镜【jìng】中春【chūn】”也不长【zhǎng】久，再【zài】回【huí】溯上【shàng】片“芳草年年绿”句，而有感于不如花草之年年【nián】常新。通篇脉【mò】络【luò】井然，层次【cì】分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