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调数声持酒听。午醉醒来愁未醒。

　　这【zhè】是北宋【sòng】词中名篇之一【yī】，也是张【zhāng】先享誉之作。而其所以得名，则由于词中有【yǒu】“云破月来花【huā】弄影”之句。据陈【chén】师道《后山诗话》及胡仔【zǎi】《苕溪渔隐丛话》所引【yǐn】各家评论，都说【shuō】张【zhāng】先【xiān】所创的词【cí】中以三句【jù】带有“影【yǐng】”字的佳【jiā】句为世所称，人【rén】们誉之为“张【zhāng】三影”。

　　这首词下有注云：“时为嘉禾【hé】小【xiǎo】倅，以病眠，不赴府会。”说明词人【rén】感到疲怠，百无【wú】聊赖，对【duì】酣歌妙舞的【de】府【fǔ】会不敢【gǎn】兴趣，这首词写的【de】就是这种心【xīn】情。

　　作者未尝不想借听歌饮酒来解愁。但在这首词里，作【zuò】者却写他【tā】在【zài】家里品着酒听【tīng】了几句曲子之后，不【bú】仅没【méi】有遣愁【chóu】，反【fǎn】而心里更烦了。于【yú】是在吃【chī】了几杯闷酒【jiǔ】之【zhī】后便【biàn】昏昏睡去。一【yī】觉醒来，日已【yǐ】过午【wǔ】，醉意虽消，愁却未曾稍减。冯【féng】延巳《鹊【què】踏枝》：“昨【zuó】夜笙【shēng】歌容易散，酒醒添得【dé】愁无限。”这同【tóng】样是【shì】写“欢乐极兮哀情多，少壮几时兮奈【nài】老何？”的闲愁【chóu】。只【zhī】不【bú】过冯是【shì】在酒阑人散，舞休【xiū】歌【gē】罢之后写【xiě】第【dì】二天的萧索情怀，而张先则一想到笙歌散尽之后可能【néng】愁绪更多，所【suǒ】以根本连宴【yàn】会也不【bú】去参加【jiā】了。这就逼出了下【xià】一句“送春春【chūn】去几时回”的感叹来。这【zhè】首词乃是临老伤春之【zhī】作，但伤春的内容却依然是【shì】年轻时风流缱绻之事【shì】。理由是：一、从“往事后期空记省”一【yī】句微逗出个中消息；二【èr】、下片【piàn】特意点明“沙上并禽池上暝【míng】”，意思说【shuō】鸳鸯一类水鸟，天一【yī】黑就【jiù】双栖【qī】并宿，燕婉亲【qīn】昵【nì】，如有情【qíng】人之【zhī】终成眷【juàn】属。而自己则是形影相吊【diào】，索【suǒ】居【jū】块处。因此，“送【sòng】春春去【qù】几时回”的上【shàng】下【xià】两【liǎng】个【gè】“春”字，也【yě】就有了不尽相同的涵义【yì】。上一个【gè】“春【chūn】”指季节，指大好春光；而下面的“春去”，不仅指年华的【de】易逝，还蕴涵【hán】着对青【qīng】春时【shí】期风流韵事的追忆【yì】和【hé】惋惜【xī】。这就与下文“往事后期空记省”一句紧密联系起来。作者所“记省”的“往事”并非一般的嗟叹流光的易逝，或伤人事之无凭，而是有【yǒu】其具体内容的。只是作者【zhě】说得十分【fèn】含蓄，在意境【jìng】上留下很多余地【dì】让【ràng】读者凭【píng】想象去补【bǔ】充【chōng】。

　　“临【lín】晚【wǎn】镜，伤流景”。杜牧【mù】《代吴兴妓春初寄薛军事》诗有句云【yún】：“自【zì】悲临晓镜，谁与惜流年？”张反【fǎn】用小杜诗句，以【yǐ】“晚”对“晓【xiǎo】”，主要在于写实。小杜是写【xiě】女子晨起梳妆，感叹年【nián】华易逝，用“晓”字【zì】；而张先词则于【yú】午醉之后，又倦卧半晌，此时【shí】已近黄【huáng】昏，总躺在那儿仍不【bú】能【néng】消解【jiě】忧愁，便起来“临晚镜【jìng】”了【le】。这个“晚【wǎn】”既是天【tiān】晚之【zhī】晚，当然也隐【yǐn】指【zhǐ】晚年之晚【wǎn】，这同上【shàng】文两个【gè】“春”字【zì】各具【jù】不同涵义【yì】是一样的，只是此处【chù】仅用了一个“晚【wǎn】”字，而把“晚年”的一层【céng】意【yì】思通过【guò】“伤流【liú】景”三字给补充出来了。

　　“往事后【hòu】期空记【jì】省”句中的“后期”一本作“悠悠”。从词意含蓄【xù】看，“悠悠”空灵而“后期”质实，前者自有其【qí】传神入妙【miào】之处。但“后期”二字虽嫌朴拙，却与上文【wén】“愁【chóu】”、“伤”等词语绾【wǎn】合得更紧密些。“后期”有【yǒu】两层意思。一层说往事过了时，这就不得不【bú】感慨系之，故用了个“空”字【zì】；另一层意思【sī】则是指失去【qù】了机会或【huò】错过【guò】了【le】机缘。所谓“往事”，可以是甜【tián】蜜幸福的，也可以是辛【xīn】酸哀怨的。前者在【zài】多年以后会【huì】引起【qǐ】人无限怅惘【wǎng】之情，后【hòu】者则使人一【yī】想起来就【jiù】加重思想负担。这【zhè】件“往事”，明明是【shì】可以成为好事的，却由【yóu】于自己错过机缘，把一个预先定妥【tuǒ】的期约【yuē】给耽误了（即所谓后期【qī】），这就【jiù】使自己追【zhuī】悔莫及，正如李商隐说【shuō】的“此情可待【dài】成追忆，只是当时已【yǐ】惘然【rán】”。随着时【shí】光的流逝，往事的印【yìn】象并未因之淡忘，只能向【xiàng】自己的“记省”中去寻求。但寻求到了，也【yě】并不【bú】能得到安慰，反而更增添了烦恼。这就【jiù】是自己为什么连把酒【jiǔ】听歌也不能【néng】消愁，从而【ér】嗟老伤春，即【jí】使府中有盛大的宴会也【yě】不想【xiǎng】去【qù】参加的原因了。可是作者却偏【piān】把【bǎ】这【zhè】个原因放【fàng】在【zài】上片的末【mò】尾用反缴【jiǎo】的手法写出，乍看【kàn】起来竟像【xiàng】是事情的结果，这【zhè】就把一腔【qiāng】自怨自【zì】艾【ài】、自甘孤寂【jì】的心情写得【dé】格【gé】外惆怅动【dòng】人，表面【miàn】上【shàng】却又似含【hán】而不露【lù】，真是【shì】极尽【jìn】婉约之能事了【le】。

　　上【shàng】片写作者的【de】思想【xiǎng】活动，是【shì】静态；下【xià】片写词人即景生情，是【shì】动态【tài】。静态得平淡之趣【qù】，而动态有空【kōng】灵之美。作者【zhě】未参加府会，便在暮色中将临时到小园中闲步【bù】，借以排【pái】遣从午前一直滞留在心【xīn】头【tóu】的愁闷。天很快【kuài】就暗【àn】下来了，水禽【qín】已并【bìng】眠在池边【biān】沙岸上【shàng】，夜幕【mù】逐渐笼罩着大地。这个晚上原应有月的，作者的初衷未尝不想【xiǎng】趁月色以赏夜景【jǐng】，才步【bù】入园【yuán】中的。不料【liào】云满夜空，并无月色，既然【rán】天已昏【hūn】黑那就回去吧。恰在这时【shí】，意外的景色变化【huà】在眼前出现【xiàn】了。风起了【le】，霎那间【jiān】吹【chuī】开了【le】云层，月光透露【lù】出来了，而花被风【fēng】所吹动，也【yě】竟自在月光临照下【xià】婆娑【suō】弄影。这就给作者孤寂的情怀注入了暂时的【de】欣慰。此句【jù】之所以【yǐ】传诵千古，不仅在于修【xiū】辞炼句的功夫【fū】，主要还在于词人把经过整【zhěng】天的【de】忧【yōu】伤【shāng】苦闷之【zhī】后，在一【yī】天将【jiāng】尽品尝到【dào】即将【jiāng】流逝的盎然【rán】春意这一曲折复杂的心情，通过生【shēng】动妩媚的形【xíng】象给曲曲传绘出来【lái】，让读者从而也分享到一【yī】点欣悦和无限美感。

　　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【huà】》则就遣词造句评论说：“‘红杏【xìng】枝头春意【yì】闹’，着一“闹”字而【ér】境界全出；‘云破月来花【huā】弄影’着一‘弄’字而境【jìng】界全出矣。”这已是权威【wēi】性的评语。沈祖棻说：“其好处【chù】在于‘破’、‘弄’二字，下【xià】得极其生【shēng】动细致。天上，云【yún】在流，地下，花影在动：都暗示【shì】有风，为以下【xià】‘遮灯’、‘满径’埋【mái】下【xià】伏线。”拈出“破”、“弄”两字而不只【zhī】谈一“弄”字，确【què】有过人之处，然还要注意到一句【jù】诗或词中的某一个字与整个【gè】意境的联系。即如王国维所举宋祁的‘红【hóng】杏枝头春意闹’，如果没有“红”、“春”二词规定了当时当地情景，单凭一【yī】个“闹”字是【shì】不足以见其【qí】“境界全【quán】出”的。张先的这句【jù】词，没有上面的“云【yún】破月来”（特【tè】别是“破【pò】”与【yǔ】“来”这两个动词），这个【gè】“弄【nòng】”字就【jiù】肯定不这【zhè】么突出了【le】。“弄”之主语为“花【huā】”，宾【bīn】语为“影”，特别是那个【gè】“影”字，也【yě】是不容任意更改的。其关键所在，除沈祖棻谈到的起了风这一层【céng】意【yì】思外，还有好几方面【miàn】需要【yào】补充说明的【de】。第一，当【dāng】时【shí】所以无月，乃云层【céng】厚暗所致。而风之初【chū】起，自不可【kě】能顿扫沉霾而骤然出现晴空万里【lǐ】，只能把厚暗【àn】的【de】云层【céng】吹破了一部分，在这【zhè】罅隙处【chù】露出【chū】了碧【bì】天。但云破【pò】出未【wèi】必正巧是月光所在，而是在【zài】过【guò】了一会儿之后月光【guāng】才移到了【le】云开之【zhī】处【chù】。这样【yàng】，“破”与“来”这【zhè】两个字就不宜用别的字来代替了【le】。在有月【yuè】而多云【yún】到暮春之夜的特定【dìng】情境【jìng】下，由于白天作者并【bìng】未出而赏花，后【hòu】来虽【suī】到园【yuán】中【zhōng】，又由于阴【yīn】云笼罩【zhào】，暮色【sè】迷茫，花的风姿神采也未必能尽情地表现出来。及至天【tiān】色已【yǐ】暝，群动渐息【xī】，作者也意兴阑珊，准备回到室内去了【le】，忽【hū】然出【chū】人意表，云开天际，大地上顿时【shí】呈现【xiàn】皎【jiǎo】洁的【de】月光【guāng】，再加上风【fēng】的助力，使花在月【yuè】下一【yī】扫不久前【qián】的暗【àn】淡而使【shǐ】其娇艳丽质一【yī】下子摇曳生姿【zī】，这【zhè】自然给作者带【dài】来了意外的欣慰【wèi】。

　　接【jiē】下去词人【rén】写他进入室中，外面的风也更【gèng】加紧了，大了。作者先写“重【chóng】重【chóng】帘【lián】幕密遮灯【dēng】”而后写【xiě】“风不定”，不是迁就【jiù】词谱【pǔ】的规定【dìng】，而是说明作者【zhě】体验事物十分细致，外面有【yǒu】风而帘幕【mù】不施，灯自然就会被【bèi】吹灭，所以作者进【jìn】了屋子就赶快拉上【shàng】帘幕【mù】，严密地遮【zhē】住【zhù】灯焰【yàn】。但下文【wén】紧【jǐn】接着说“风【fēng】不定”，是表示【shì】风【fēng】更大了【le】，纵【zòng】使帘幕密【mì】遮而灯焰【yàn】仍在摇摆，这个“不【bú】定”是【shì】包括【kuò】灯焰“不定【dìng】”的【de】情【qíng】景在内的。“人初静”一句，也有三层【céng】意思。一是说由【yóu】于夜【yè】深人【rén】静【jìng】，愈加显得春夜的风势迅猛；二则联系【xì】到题目【mù】的【de】“不赴【fù】府会”，这【zhè】里【lǐ】的“人静”很可能是指府中的歌舞【wǔ】场面这时也已【yǐ】经散场了吧；三则结合末句，见出作者惜花（亦即惜春【chūn】；忆往，甚【shèn】且包括了怀人）的一片深情。好【hǎo】景无常，刚才还在月下弄影的姹紫嫣红，经过这场无情的春风，恐怕【pà】要片片飞落在园中的小径上【shàng】了【le】。作者这末一句所蕴涵的心情是【shì】复杂的：首先是“林花【huā】谢了春红，太匆【cōng】匆”，春天【tiān】毕竟【jìng】过去了【le】；复次，自嗟迟暮的【de】愁绪也更为浓烈了；然而，幸【xìng】好今天没有去赴府会，居然在园中还欣赏了片刻春光，否则错过时机，在想见【jiàn】到【dào】“云破月来花弄【nòng】影”的动人【rén】景象就不可【kě】能了。这正【zhèng】是【shì】用这末【mò】一句衬出了作者【zhě】在流【liú】连光景不胜情的淡【dàn】淡哀愁中所闪现出的一星晶莹艳丽的火花——“云破【pò】月来花弄影【yǐng】”。